Thursday, April 26, 2012

《天安门对峙》书摘:四二七大游行

以下是《天安门对峙》第6章节选:


第二天一早,焦虑着的马少方来到人大查看游行进展。他还没到达那个校园的时候就听见高音喇叭在宣布示威活动已经被高自联取消了。几百名学生带着旗子和标语聚集在大门口,他们看上去和他一样迷惑。

人大座落在北大和清华南边相隔十几个街区的地方,是那两个学校进城的必经之路。原定的计划是人大的学生等待北边的队伍沿街而下来到这里后再跟上行动。这时候他们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人来。许多耐不住性子的人爬上楼顶向北方眺望,那边街上空空如也。

前一天晚上大约午夜时分,就在马少方和王丹作出按计划游行的决定之后,周勇军终于在持续一天之久的单独劝说和巨大压力下坚持不住了。归根到底,他没法回答对付他的人没完没了地问他的一个问题,“你个人能够对成千上万的学生的安全负责任吗?”差不多同时,吾尔开希在相似的情形下也投降了。一张手写的字条从北师大飞速传到政法大学,吾尔开希建议周勇军取消游行。

周勇军还在试图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坚持说他个人没有权力推翻高自联做的决定。控制他的人对这种技术性问题丝毫不感兴趣。“就写一个纸条就得了”,他们要求道。周勇军没有办法,他写下了一句简单的取消游行的话,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盖上那天才匆匆制就的高自联大印。他没料到的是他的这一举动立刻引发了一系列近乎军事行动效率一般的运作。电话立刻打到市政府,市政府转而又通知所有的高校注意帮助一辆载有紧急信息的特殊车辆。就这样,所有院校的学生领袖都在黎明前看到了周勇军的亲笔指令。吾尔开希还被专门送到北大去告诉那里的领袖们只要他们留在校园里就万事大吉。

北大校南门的大铁门又一次关闭了。门卫认真地检查每个人的证件才允许他们从一个小小的边门通过。附近宿舍楼上的高音喇叭持续地播送着关于出校游行的严厉警告。

在三角地,沈彤自己的大喇叭在针锋相对地重复播放着他们的《七条要求》。慢慢地,几百个学生列成队向大门走去。王丹和沈彤各自提着一只喊话筒走在前列。他们后面是一杆大红旗,上面写着四个黑字:“北京大学”。两幅白色的标语护在校旗的两边,分别写着“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和“拥护社会主义”。

他们缓慢地走向南门,希望沿路能聚集起更多的同学。但在他们一个个地通过小边门走出校园时,他们还不过是一个只有一两千人的队伍。这时候大约是早上8点45分。犹犹豫豫的队伍刚一出校门就停了下来。王丹和沈彤发现他们的路径被一道人墙阻挡。不过这并不是他们想像中的警察或士兵,而是整队的记者在把带长镜头的照相机对准着他们的脸。人群后面许多人跨上自行车四散而去,他们一路兴奋地呼喊着“北大出来了!” “北大出来了!”

只有王丹、沈彤和少数几位筹委会的成员知道他们这个游行其实只是象征性的。


北大的筹委会一直采取着一个相对于高自联独立的姿态。他们从一开始就对那个组织的合法性有着一定的疑虑和不满。早先,王丹和封从德在他们自己的会议上曾投票赞成游行。但包括沈彤在内的另外三名筹委会的常委会成员投了反对票。沈彤这时已经独自地与校领导达成初步协议,如果学生不走出校园的话,他们可以开始与校长直接作正式的对话。沈彤觉得这将是一个做成更大的事情的开端,值得他们妥协。常委会根据投票的结果作出了不参加游行的决定。

封从德却对这一决定甚为忧虑。他觉得被《人民日报》社论激怒了的学生很可能无论如何还是会去游行的。如果领导者选择站在对立面,他们只会失去自己本来就不强的信誉。于是他策划了一个由各系代表参加的全校大会以多数形式推翻了筹委会常委会的决定。正是这样,王丹才可能在那天晚上同意马少方坚持游行的决定。

周勇军取消游行的字条和吾尔开希凌晨时的个人来访因此没有在北大产生多大影响。相反,这里的领袖们觉得这正好是他们显示出他们独立于高自联的绝佳机会。不过他们现在深知,如果他们真的游行的话,他们有可能是单独行动,这大概不是一个很好的前景。沈彤再次主张比较保守的做法。经过反复辩论,他们最后达成妥协只举行一场持续几里地的象征性游行。他们一旦抵达三环路快要进城时就折返校园。他们觉得只要出了校园,就已经达到了挑战《人民日报》社论的目的。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沈彤还是对王丹和封从德放心不下,担心他们会在游行过程中得意忘形而违背初衷。他们要求王丹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改变这个计划,又安排封从德留在校园里做后勤支持,这样把他排除在现场之外。历来顾全大局的封从德没说二话就答应了。


离开他们的校园之后,北大的队伍很快地发现一支来自清华的差不多大小的队伍追了上来。他们并在一起向南边的人大行进。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了第一条由警察组成的警戒线。只有区区几百个不带武器的警察手挽着手堵在路上。学生们按照事先的计划停下来在路上坐下。最前面的学生领袖与警察展开了一场长达十几分钟的激烈但文明的谈判。双方都没有退却。

这一次是街边的观众们先失去了耐性。围着学生队伍的年轻市民人数上比那薄弱的警察多得多。他们自作主张挤了上来插进学生和警察之间。“走开!”“走开!”随着雷霆般的呼叫声,他们向前压过去。警戒线在这强大的势力前无从抵抗,很快就被冲散了。

学生们继续前进,他们的人数在急剧膨胀。越来越多的学生从北大和清华的校园里跑出来追赶队伍。学生纠察队急忙在队伍两边手拉手组成自己的警戒线。他们一方面是维持自己队伍的秩序,一方面是防止激动的市民插进他们的队伍。虽然市民们已经通过他们清除警戒线的行动实质性地加入了抗议行动,他们还是不能被学生接受为运动的一部分。运动的“纯洁性”实在太重要了,学生不能放弃这一点。

人大的学生在北大学生出校门的几分钟内就通过骑自行车报信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激动的讯息在校园里很快传播开来,一个游行队伍瞬时间在学校大门口形成。就在楼顶上的学生看到正在逼近的旗帜时,他们决定不再等待了。相反地,他们出了校园直接向南边进发,走在了北大和清华的队伍前面。失去了在最前列引导位置的沈彤这时候发现他自己大概是唯一一个还在想着要很快折回头的人。他知道他们的妥协决定已经毫无希望地被遗弃了。他与王丹一起向着北京城继续前进。在他们的前面,人大的大红旗指引着方向。

当北大学生出来了的消息传到政法大学时,那里的学生正在他们自己的一场对峙之中。他们面对的也不是警察。学校的校长带着老教授们站成一排,苦苦哀求学生不要出校游行。校长泪流满面,绝望地重复着:你们今天出去,万一发生流血冲突,你们受到了伤害,我们怎么向你们的父母交代?

他的劝说没有效果。几乎就在他的脸前便是一面由几个学生举起的大旗,上面写着“誓死捍卫宪法的尊严”。那个“死”字上面泼了红墨水,就像鲜血在流淌下来。热血沸腾的学生们轻易地就把他们的校长和教授真诚的劝说抛在了一边。

当他们游行出校园时,一个由十几个人扛着的巨大标语板在队伍中间优雅地滑行,上面是楷书写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有关公民言论自由和集会自由的几个最重要的条款。这个引人注目的标语板是吴仁华建议制作的,采用的是该校另一位青年教师刘苏里准备打家具用的木料。陈子明和王军涛已经在这个校园里呆了一天,在幕后帮助他们确定游行的口号。

身高1米9的浦志强在队列前面挥舞着校旗。他注意到附近北京邮电学院的学生还被关在校园里,就带着自己的队伍过去把那里的学生带了出来。很快地,他们遇到了北京航空学院的队伍汇合在一起向北师大的方向前进。

在北京中医学院,学生因为《人民日报》刚把他们作为全市唯一没有参与罢课的典型来夸奖而气愤。在他们的校园大门被紧锁的情况下,学生爬墙出来参加了游行。


在北京的西北郊区,30多个大大小小的高等院校散布在一片很大的区域。许多小学院的学生尤其困惑。他们所能听到的消息来自那些在附近穿梭的骑自行车的信使们,这些消息往往各不相同而且互相矛盾。在没有比较强的组织领导的情况下,这些学生就坐在大街边等待,一旦有游行队伍来到附近便立即加入。这样的场景在许多个街口重复出现,就像无数条小溪流汇入咆哮的江河,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正在急速地爆发。

在城市西北角的西直门立交桥附近,两条学生的主流会师了。人大、北大和清华带领的西路人马与政法大学和北师大率领的东路人马交汇。学生们不断地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朋友,他们紧张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欢乐的表情。当他们沿着古城边界的二环路继续行进时,游行队伍已经秩序井然了。庞大的队伍走在街道的正中间,大概有十几个人一排。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大旗和标语,由一两位带有哨子和喊话筒的学生指挥,他们不断地带领着大家齐声喊口号。队伍的每一边是手拉手的学生纠察队,他们的任务还是阻止非学生混入游行队伍。游行的进程很不规则,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快跑,这些学生纠察们也跟着或站立或急速跑动,以保持警戒线不中断。当他们实在跟不上时,立刻就会有学生从游行队伍里出来填补空缺。

队伍中偶尔也会有非学生的出现。在清华的分段前列,几名老教授迈着带有特别的尊严的脚步,他们的银发在灿烂的阳光中跳动。他们骄傲地举着一块条幅:“跪久了,站起来遛遛”。这句话既指的是学生们几天前的跪谏又表达了这些教授们几十年在共产党领导下所遭受的痛苦。

一路上还有很多由警察组成的壁垒。在每一个主要街口,仍然是赤手空拳的警察队伍手挽着手顽固地拦在路上,有时候达到十几人厚。对于旁观者来说,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景象。在无数的人民军队参与抗洪救灾的电影和电视中,他们看到过战士们跳进激流,手挽手用他们的躯体组成抵抗急流的屏障,保证被冲垮的水坝能在他们的身后得以修复。但在这一天,他们面对的不是一般的洪流。

学生们在行进中有时候能轻易地说服警察为他们让开大路。在其它的地方,他们就坐下休息。一路跟随着他们的市民们这时就会一拥而上,他们从各个方向推搡警察,直到该警戒线崩溃。警察的抵抗也远远不是死心塌地。当他们的防线被冲垮时,很多人露出了轻松的微笑。有些人还对着蜂拥而过的学生队伍行礼,还有人悄悄地举起两只手指作出象征胜利的手势。就这样,游行队伍冲过6道封锁线来到了城市的门口。对所有人来说,这是一个光彩而非暴力的日子。


中文里的“游行”一词根据其语境既可以是一场抗议示威又可以是庆祝活动。对于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长大的几代人来说,这是一项非常熟悉的活动。在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中,大规模的游行成为家常便饭。或者为庆祝一条新的毛主席语录的发表,或者为声讨国际国内坏人的罪行,游行都会在全国范围内随时隆重地举行。因此,一场游行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召集起来,一般都会有旗帜、标语、口号、锣鼓甚至鞭炮。对于孩子们来说,“游行去!”无疑是一个最为兴奋的号召。

当学生的队伍从城市的西北角进入二环路时,他们的“游行”由抗议行动彻底转化成一场胜利的庆祝。前一个晚上,军事镇压的谣言甚嚣一时,他们之中无数人在对流血事件的预期中写下了自己的遗嘱。当他们不顾他们的教授甚至父母含泪的劝告走出校园时,他们感觉到的是庄严、担心和决绝。然而,那所有的的焦虑在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都在一霎间蒸发了。

几百万的市民涌向了街头,他们挤在路边的过道和高架的立交桥上,带着自己的标语、呼喊着自己的口号、笑着欢呼着似乎是在迎接来解放他们的入城部队。当学生队伍在立交桥下通过时,天空中雨点般的下着面包、袋装饮料和冰棍。一个路口上提示注意交通安全的巨大标语牌上的文字被临时改换,祈求学生们能够“安全回家”。到这一时刻,学生的队伍已经延续超过一万米之长,看上去就是没有尽头的滚滚洪流。

市民们也高兴地在学生游行队列中看到大量关于他们更为专注的问题的新标语,包括通货膨胀、受贿、腐败和官僚等等。学生们在这一天不再只是为抽象而空洞的自由民主呼喊,他们开始为普通人说话。

前进中的学生是在长安街上第一次看到正规军的出现。那条宽广的街道边上排满了军用卡车,满载着士兵朝着天安门方向开进。可以看到有些士兵持有冲锋枪。在长安街上,没有武装的军人正在像警察尝试过的那样组成更大更厚的人肉障碍。学生们已经不再害怕了,他们明白,在这一天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他们。他们也同样知道发生暴力冲突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

游行队伍在一道由军人组成的人墙面前逐渐地停了下来。这里的军人数目是如此众多学生不能不怀疑这次他们是否能冲过去。不过他们看见眼前士兵的脸,知道这些年轻士兵比他们更加焦虑和害怕。学生们快乐而顽皮地高唱起熟悉的军队歌曲并高呼口号“人民爱军队!军队爱人民!”

在他们周围,围观的市民又开始行动了。他们用拳头猛砸交通标志牌、栏杆和其它一切能制造噪音的东西,开始了有节奏的怒吼:“走开!走开!”这喊声震耳欲聋。当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士兵时,障碍立即就融化了。

游行前方的天安门广场此时像一个战场。无数的军人在那里集结着,他们看起来似乎在准备保卫这个历史性的标志不被外来的侵略军占领。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花圈和花束早在追悼会后就被清除干净了。广场上没有旅游者,甚至也没有当地居民。在学生队伍从西面接近时,这里的空气近乎凝固。士兵和警察潮水一般涌向北面,他们将在那里做阻挡游行进入广场的最后努力。

井然有序的学生纠察队首先出现了。他们在大队人马到来之前沿着士兵组成的人墙设置了一道自己的警戒线。在他们的引导之下,学生大队在好奇的军人众目睽睽之下沿着长安街直接向东边挺进。他们走过了天安门,完全把广场抛在一边,把士兵们留在一个惊异但轻松的状态里。

就在短短的5年之前,1984年国庆节典礼上,大学生们曾经挥舞着“小平您好”的标语在天安门下游行。当时是北京的一名高中生的沈彤穿着台湾民族节日服装在那个游行队伍中载歌载舞。这一次,沈彤和他的同学们行进在他们自己的游行中。他们通过天安门的时候,高高的观礼台鬼魅一般的空空如也。那里不再有摆着高大形象的领导人向他们挥手。

他们到达天安门东边的建国门时天已经开始黑了。王丹跑到立交桥上去亲眼观察他们自己的阵容。在黄昏中,这是一个他将在心灵中铭刻终生的画面。从建国门向西,整个长安街延伸到天边。肉眼所及,大街上挤满了人,这是一个旗帜和标语的海洋。这是他那年轻的脑海中从来不可能想像到的欢乐和光辉。

处于北京火车站附近的建国门是长安街东边的尽头。在过去政府组织的无数次游行中,这里是作为集结地的起点。几百万的群众曾聚集在这里,排着整齐的队形,伴随着繁华的彩车,或者欢庆或者声讨般的沿着长安街下去,直至天安门和远方。今天,这新一代的大学生们确确实实地是在向着相反的方向挺进,他们除了自己的真诚和热情别无它物。

这是一个强大的阵营。整个学生行列花了1小时45分钟才得以通过天安门。据估计有20万人参加了游行,超过一百万的民众出来欢呼和支持他们。

在建国门,他们转向北方。沿着二环路,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才能回到校园。各种新闻和谣言在队伍中传开。在上海,江泽民市长关闭了受欢迎的《世界经济导报》。那份报纸因为发表了一份著名知识分子纪念胡耀邦的座谈会纪要而获罪,其总编辑钦本立被免职。当疲累的学生傍晚时分还在街上艰苦跋涉时,他们出乎意料地听到国务院发言人袁木在广播中的正式讲话:
我们欢迎学生们的对话要求。我们党和政府一贯主张与群众直接对话。但对话需要在合适的气氛和场合下进行。 
学生觉得政府终于答应与他们正式对话了,游行队伍的行列中爆发出一片欢呼。“胜利了!”“我们赢了!”激动的泪水在无数的脸上流淌。

北大的学生终于回到校园时已经接近午夜了。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在高音喇叭里播放着迎接他们的凯旋。这是封从德的手笔,他独自在校园里呆了一天,整理了他们的媒体中心,通知食堂为迟归的同学准备夜宵。他还联系了学校的车辆出去接后面实在走不动的同学。这些学生已经迈着双腿走了16个小时,他们行程超过4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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