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吾尔开希和学生代表一起被领进人民大会堂内的一间大型会议厅时,他还是穿着一件医院里的病号服,随身带着一只氧气袋。这间会议厅就像一个皇家宫殿,有着很高的天花板和宽敞的空间。房子中间是一圈舒适的沙发,被另一些排成环形的椅子一圈圈地围着。沙发之间有小巧的茶几,上面放着精美的花束和茶杯。沙发旁边还放置着麦克风,以便大家谈话。吾尔开希很奇怪地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这是新疆厅,以中国西北维吾尔人聚集的地区命名,那正是他曾经度过3年青春年华的地方。大厅里装饰着一些大型壁画,描绘着那个地区的壮丽风景和维吾尔族人的传统民风。这个会议厅通常是被政府官员用来接见从全国各地选拔而来的代表团的,可今天到来的却是一群瞪着大眼、衣冠不整并且饥肠辘辘的大学生。他们正在走进一个他们从来没有梦想过的场景。他们一个个局促地在圆圈一边的沙发上坐下等待,不知道他们等的是什么。
大约5分钟过后,李鹏总理出现在门口,他身后是一队政府高级官员,其中包括阎明复和李铁映。李鹏穿着一件灰色的“毛服”,一脸严肃。他走过来与学生逐一握手,不自在地尝试着做一点礼节性的交谈。他对王丹身上穿着的厚夹克很好奇,王丹解释说广场上的夜里很冷。吾尔开希的病号服也令他颇为惊诧。但总理依然显得沉闷不安。只有当一位学生声称是他的老乡的时候他才勉强露出些许笑容。终于,他在另一边面对王丹和吾尔开希的沙发上落座,示意会议开始。他向大家道歉他的迟到,解释说他们刚才在外面遭遇了交通堵塞。然后他指出这次会议只能有一个议题,那就是要在人道主义的原则上立即停止绝食。
这样没过一会儿吾尔开希就失去了耐心。他对李鹏的道歉极为不满,觉得他在暗示学生运动造成了交通秩序的混乱。就在李鹏还在继续他那居高临下的教训时,吾尔开希与王丹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李鹏总理,很抱歉我必须打断你。也许你觉得你只是晚了5分钟,但我要说,你晚了一个月!”吾尔开希指的是4月19日夜晚他带着学生在新华门高叫“李鹏,出来!”的时候。他接着指出是学生的压力迫使李鹏到这个会议上来的,因此,应该由学生来决定这次会议的议题。他的确说到了点子上,但同时,他的情绪也开始在影响到他的表现。
王丹一直保持着比较平静的姿态,他插入说要劝说学生停止绝食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应学生运动提出的那两个条件:“不是动乱,平等对话”。
即使有过粗暴的打断行为,吾尔开希和王丹似乎通过强调他们的优势和条件把会议放在了一个稳固的基点上。总理也在耐心和注意地倾听着。
然而,就在这时,吾尔开希开始情不自禁了。还没给对方一个回应的机会,他就继续畅谈起来,“您这么大年纪,我叫您李老师,我觉得是可以的。李老师,现在的问题并不是在于要说服我们这些人。我们很想让同学们离开广场,广场上现在并不是少数服从多数,而是99.9%服从0.1%:如果有一个绝食的同学不离开广场,广场上其他几千个绝食学生也不会离开。”
这是一个相当荒唐的论调。他不仅对总理个人和他的职位表现出不尊敬的态度,而且完全错误地代表了他自己的一方。广场的学生一直兢兢业业地在建立他们自己尚不成熟的民主程序。李禄组建的学生议会几乎每晚都会为是否停止绝食投票,每次都有90%左右的票数要坚持绝食。吾尔开希自己大部分时间没有在广场上,可能并不清楚这些事实。他把学生描述成处于绝望和失控的状态,也把自己置于死胡同之中。
王丹试图挽回影响。他平静地解释道,“我们昨天对100多个同学作了一次民意调查,阎明复同志来讲话之后,是不是同意撤离广场。调查结果是99.9%的同学投票表示不撤离广场。”他随即立刻又强调了学生的两项要求,“不是动乱,平等对话”。他说,如果这两个条件能得到满足,他们可以回广场做学生的工作,劝说他们撤离。
在其他学生受邀表达他们的看法时,吾尔开希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尽快地和简短地说到点子上。但大部分人还只是在重复着同样的调子。这时候身为对话团成员的北大学生熊焱倒是确实地为他们的态度增强了分量。他异乎寻常地表达了一个清晰的观点,告诉官员们说形势实际上并不完全由政府决定:“不管政府方面还是其它方面是否承认它是爱国的民主运动,历史会承认的。但是,为什么还特别需要政府及其它各方面的承认呢?这代表了人民的一种愿望,想看看我们的政府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政府。”坐在另一边的北大党委书记这时也忍不住插话,为他的学生说话。
自从一开始被打断之后,李鹏总理一直铁青着脸安静地坐着。看起来他似乎就是在等待学生自我毁灭,而他们确实也几次差点走到了这个边缘。当他确定了所有学生都有过发言的机会后,李鹏很有针对性地要求在他再次发言时不要被打断。
也许是不经意,他立刻就被一位学生打断了。李鹏强咽了一口气,没有直接表示不满。他转而请他的部长们为学生作答复。李铁映、阎明复和其他人相继做了简短发言,都没有偏离政府的既定立场。最后,李鹏又讲话了。他强调他关心的只是要把绝食学生送出广场,挽救他们的健康和生命。在解释《人民日报》四二六社论时,他老调重弹,再次说明他们从来没有指责“绝大多数”学生要挑起动乱的意思,这自然还是留下了抓“一小撮”的可能性。
然后,在试图直接回复学生的两项要求的努力时,他提高了嗓门,说出了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同志们提出了两个问题,我们是理解的。我作为政府的总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是我今天不讲,我会在适当的机会来讲这个问题,而且我也差不多讲了我的观点。这样,他看起来就要结束这场讨论了。他最后一次请求学生停止绝食。对面一直紧抱着氧气袋正变得越来越虚弱的吾尔开希再次与总理争辩。王丹义正辞严地强调说,如果真的闹成动乱的话,应由政府来负全责。
结束这场会见是阎明复的职责。他告诉大家他刚收到一张来自天安门广场的纸条,要求王丹和吾尔开希立刻回去。就在他宣布说“对话到此结束”时,一位学生立即站起来抗议:“这不是对话,而是见面。”学生们还要明确他们对话的要求仍然没有被满足。阎明复对这个技术细节不甚关心,他随口同意道,“对,是见面。”
这个不是对话的见面延续了大约一个小时。
李鹏与每一位学生握手告别,但一直避免着正面的目光接触。他显得不安和不耐烦。吾尔开希已经在椅子里瘫倒了,几位学生护士正在围着他忙乎。当大家走出房间时,王超华还抱着一线希望。她转头对着房子另一端的阎明复高声大叫,“阎部长,阎部长,你给我一个钟头的时间。我回去,可能的话,我在那边工作能做好的话,我告诉你,你们再发《人民日报》相关的消息。”阎明复没有回应就走开了,一切都已经太晚、太微不足道了。
学生们自己走出了人民大会堂,告诉其他的领袖们他们的会见因为李鹏的固执己见而破裂了。没人对这个结果表示惊讶。但所有人这时候都很郁闷,看起来不会再有更多和平解决的机会了。
大部分学生和普通民众是在详细地报道了会见的过程的晚间新闻里得知这次见面会的。第二天的《人民日报》还刊载了谈话的记录。它们都相当地全面和真实,只删去了少许直接冲突的段落。政府的确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剪辑——学生一方,尤其是吾尔开希,表现得粗鲁、傲慢和不敬。
王超华不由得遐想,假如这次会议是由项小吉和赵紫阳分别主导,而不是吾尔开希和李鹏,那该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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