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6月8日,逃亡途中的柴玲在武汉大学制作了一份录音带,由该校学生偷带到香港发表,影响巨大。柴玲在录音中控诉了大屠杀的悲惨,但也转述了一些她自己不可能看到或证实的夸张传言:
今天是西元1989年6月8日下午4时,我是柴玲,我是天安门广场指挥部总指挥,我还活着。
关于6月2日至6月4日这段时间整个广场情况,我想我是最有资格的评论家,我也有责任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大家,告诉每一个同胞、每一个公民。
6月2日晚上10时左右,最初的讯号是一辆警车撞4个无辜的人,其中3个已经死了。此时紧接而来第二讯号是,一些士兵他们整车整车的放弃他们的枪枝军衣以及一些器材,丢给堵截军车的老百姓和我的同学,对这种行为,同学很警惕,把这些东西即时收在一齐,交给公安局,我们有收条为证。第三个讯号是当天6月3日下午2时10分在六部口和新华门同时出动大批军警殴打我们的同学和市民,当时我们的同学是站在车上用话筒对他们喊:“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警察不打人”,有一位同学他刚刚喊第一句话的时候,有一个军人冲上来,对他的腹部就是一脚,对着他骂他:谁他妈的爱你!迎头又是一棍,这孩子当时就倒下。
我说一下我们的位置,我是总指挥,当时在广场上设立一个广播站,这广播站是绝食团广播站,我一直坚守在那裡,通过广播指挥全场同学的行动,当然指挥部也有其他同学,像李禄、封从德等,我们不时都收到各方面告急,同学们市民们不断有被打的消息,被残害的消息传来。
那晚上8、9时一直到10时,情况愈来愈恶化,这样的消息传来不下10次,当晚我们指挥部在当晚7时8时左右,即时向记者举行了一个招待会,把我们所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诉在场的中外记者,外国记者很少,因为据说一些大饭店——外国人住的大饭店,有军队军管,而且他们的房间已经被搜查,只零星的有一两个外国记者进入了广场。
指挥部发表了一个声明,我们提出的唯一口号就是“打倒李鹏伪政府”。
9时正,全体在天安门广场的同学,站起来举起右手宣誓:“我宣誓,为了推进祖国的民主化进程,为了祖国真正的繁荣昌盛,为了伟大的祖国,不为一小撮阴谋家颠覆,为了11亿人民不在白色恐怖中丧生,我宣誓我要用年轻的生命誓死保卫天安门、保卫共和国。头可断、血可流,人民广场不可丢。我们愿用年轻生命战斗到只有一个人。”
10时正,广场的民主大学正式开学,副总指挥张伯笠任民主大学的校长。各界人士对民主大学的成立表示了热烈祝贺。当时的情形是指挥部这边,连续收到各方的告急,情况非常紧张。而且广场另外北部我们民主大学成立的掌声雷动,民主大学设在自由女神附近。而周围东西长安街上一直血流成河。刽子手,那些27军士兵们,他们用坦克、冲锋枪、刺刀(催泪瓦斯已经过时了),对着哪怕只喊一句口号的人,哪怕只扔着一块砖头的人,他们用冲锋枪追打他们,所有在长安街上的尸体都在胸前血流一片。我们的同学跑到指挥部来,他们手上、胸上、他们腿上流血,是他们的同胞,生命的最后一滴血,他们亲自把这些同学抱在怀里。
我们自4月以学生为主体的爱国民主运动以来,一直延绵到5月以来的全民运动,我们的原则宗旨是,以和平请愿,我们的斗争的原则是和平,很多同学、很多工人、市民,他们到我们指挥部来说,既然到这样了,应该拿起武器来,男的同学也很激愤,我们指挥部的同学告诉大家:我们是和平请愿,和平最高的原则就是牺牲。
我们就是这样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大家在《国际歌》声中缓缓的一个一个从帐篷中走出来,挽着手去纪念碑的北侧西侧南侧。大家静坐在那裡,用我们平静的目光,迎接刽子手的屠刀。我们在进行的是一场爱与恨的战争,而不是武力与战力的战争。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我们以和平为至高原则的民主爱国运动,最后的结果是,如果同学手裡拿着一些棍子、汽油瓶等等不是武器的武器,跟那些手持冲锋枪,开着坦克,这些已经发了疯没理性的士兵拼搏的话,那麽是我们整场民主运动最大的悲哀。
同学们就这样静静坐在那儿,躺着等待牺牲,这时候在指挥部的篷子里,四面有几个话筒,外面有几个喇叭的篷子里面,放着《龙的传人》歌曲,同学们和着歌声唱着,眼里含着泪水,大家互相拥抱着、握手着,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生命最后一刻到来了,为这个民族牺牲的时候到了。
有一个小同学,他叫王力,他只有15岁。在那个时候,他写了绝笔,我已经记不起那个绝笔具体的资料,我只记得他跟我说这样一句话:那时候很奇怪的,只可惜没时间。他说,有时候,爬来一个小虫子,爬着,他动脚想踩死牠,那小虫立刻就不动了。他才15岁,就开始考虑什么是死亡。共和国,你要记着,你要记住,这些为你奋斗的孩子们。
大约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指挥部不得不放弃在纪念碑底下的广播站,撤到纪念碑下的广播站。我作为总指挥,在指挥部里的同学,围绕纪念碑四周,向同学们作最后动员,同学们就这样默默的坐着,他们说,我们就默默的坐着,我们第一排是最坚定的。同学们说,我们后面的人也默默的坐着,那怕第一排的同学被杀被打,我们都静静坐着,我们不动,我们绝不会杀人。
我跟大家讲了几句话。我跟大家说,有这麽一个古老的故事,有一群蚂蚁,大概有11亿,有一天,山上起火了,这些蚂蚁一定要到山下去才得救,这时候蚂蚁们团成一团滚下去。在外面的蚂蚁烧死了,但是有更多蚂蚁活下来。
同学们,我们在广场,我们已经站在这个民族最外层,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只有我们牺牲才能换来这个共和国的生还。
同学们唱起《国际歌》,一遍又一遍的唱着,他们的手紧紧的挽着,到最后,四位绝食的同胞,侯德健、刘晓波、周舵等,他们实在按捺不下去了,他说:孩子们,你们不要再牺牲。
我们每一个同学都非常疲惫,他们去找军方谈判,找一个所谓负责戒严任务的指挥部的一个军方人士谈判说:我们撤离广场,但是希望你们保证同学们的安全,我们和平的撤离,这时候广场指挥部在徵求广大的同学意见以后,是撤还是留?决定把所有同学撤离。但是这个时候,这班刽子手没有信守诺言。在同学们撤离的时候,士兵们戴着钢盔,手持冲锋枪,已冲上纪念碑三层。没有等广场指挥部把撤离的决定告诉给大家,我们设在纪念碑的喇叭已经给打成蜂窝状。这是人民的纪念碑呀!是人民英雄的纪念碑呀!他们竟然向纪念碑开枪,其他的同学多数撤下来,都是哭着撤走。
市民们都说,不要哭。同学们说,我们会再来的,因为这是人民的广场。可是,我们事后才知道,仍然有些同学,他们对这个政府和解放军还抱有希望,他们以为顶多这支军队把大家强行架走。他们太疲劳了,还在帐篷裡酣睡的时候,可坦克把他们辗成肉饼。有人说,同学死了两百多,也有人说广场已经死了四千多,具体的数字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些在广场最外层的工人自治会的人,他们统统都死了,他们最少有二、三十个人。
据说,在同学们打算撤离的时候,这些坦克、装甲车把帐篷、棉衣洒上汽油,还有同学们的尸体,统统都焚烧,往后用清水洒地,广场不留一条痕迹。我们这次民主运动那个象征民主女神,也给他们辗成碎块。
我们手挽着手绕过毛泽东纪念堂,从广场南侧向西撤的时候,我们看到纪念堂南侧,坐着大概有上万个黑压压的戴着钢盔的士兵。同学们喊“狗”、“法西斯”。在我们往西撤离的时候,我们看到一排排的军队,他们跑步的向天安门广场集结。市民们、同学们咬牙切齿的喊:“法西斯”、“狗”、“畜牲”。那些士兵目不斜视,火速向广长跑去。我们经过六部口撤离的时候,指挥部的所有全体成员站在第一排,经过六部口。也就是6月3日下午,这裡发生过最初的一场血战的地方,瓦砖遍地,有烧毁的、砸扁的垃圾箱。我们从六部口一直走到长安街上,只见只有烧毁的车,地下是瓦砖,可以看到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但是没有一个尸体。事后我们才知道,这班法西斯,他们在前面用机关枪杀人,后面有士兵把尸体送往公共汽车上,送到三轮车上,有的人还没有死,没有断气,可是已经被活活的闷死了。这班法西斯把他们的罪恶,在光天化日下遮蔽得无影无踪。
我们要挺起我们的胸膛。我们要大游行,再回到广场上,这时候所有市民劝阻我们。他们说:孩子,你知道嘛,他们架着机枪,你们不要再牺牲了。我们只好从西单往西域去。
一个孩子哭着抓起碎砖要掷向运兵车,被旁边的学生们劝止。
在路上,我看见有一个母亲,嚎啕大哭,她的孩子已经死了。路上见到四具尸体,是市民的。愈往北走,愈接近我们学校,每一个市民眼裡都含着泪。
有的市民说:“我们买国库券,难道是为了让他们换子弹来屠杀无辜的人民吗?屠杀我们无辜的孩子吗?”我们后来收到各方面的消息,有同学传回来的消息,有市民告诉我们的消息,这帮刽子手他们是真杀呀!他们对着长安街两旁的居民区发上火箭炮,有孩子、老人统统丧生枪下。他们有甚麽罪?他们连口号都没有喊!一位朋友告诉我,他是凌晨两点钟在长安街上堵坦克的。他亲眼看到一位个子不高的女孩子,她的右手挥舞着站在坦克车前面,车从她的身上压过去了,她被辗成肉饼。我们这位同学右手挽着的同学,一颗子弹过来倒下了,左手挽着的同学一颗子弹过来又倒下了,他说:“我是死裡逃生啊!”
我们回来的路上,一位妈妈在找她的孩子,她说,我的孩子叫什么什么,他昨日也在,他在吗?妻子在找丈夫,老师在找同学……周围的机关上还挂着拥护党中央的正确决策(标语),同学们愤怒得扯下这些标语烧了。电台里还叫嚣着“军队开进北京是要制止一帮暴乱分子,是要维护首都秩序”。我想,我是最有资格说:我们这些学生是不是暴乱分子?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把你们的手放在你们的胸口上,你想一想:年青的孩子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坐在纪念碑的下麵,他们用目光迎接刽子手的屠刀的时候,他们是暴乱分子吗?如果是暴乱分子,他们还会这样静静地坐在那儿吗?法西斯到了甚麽样的程度,他们可以厚着脸皮昧着良心撒谎,扯天下之大谎!如果说那些拿着冲锋枪杀无辜市民的士兵是野兽、畜牲的话,那么这些坐在电视萤幕前、摄相机前撒谎的人他们是甚麽人?正当我们手挽手撤离广场的时候,一辆坦克车追过来向着同学放催泪瓦斯,坦克车就在同学身上压过去,在同学的腿上、颈上,许多个同学再也找不到完整的尸首了....谁是暴乱分子?
就这样,我们许多同学还是按照原来的步伐就这样走着,同学们戴起了口罩,催泪瓦斯刺得我们的喉咙干死。那些牺牲了生命的同学,还有什么能够收回他们的生命呢?他们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长安街上。
我们这群从天安门广场回来的同学队伍缓缓地走到北大的校园里,因为有好多外地的同学,北大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床位,接待大家。可是我们非常非常难过,我们是活着的人,可是有更多的人留在了广场,留在了长安街上,永远地回不来了,永远、永远地回不来了!他们中有的很年青很年青,他们永远回不来了……自我们这群从天安门广场撤回来的同学队伍进入北大以后,从5月13日开始的首先是绝食以后改为静坐的和平请愿活动被迫结束。事后我们得到了情报说,6月3号晚上10点钟,李鹏下了3道命令:第一、军队可以开枪;第二、军队全速前进;必须在六月四日凌晨彻底收复广场;第三、对参加这次运动的组织者、领导者格杀勿论。
同胞们,这就是现在仍然调进着军队、统治着中国上空的丧心病狂的伪政府!北京大屠杀正在进行,甚至全国各地的大屠杀也慢慢地开始,也在进行,但是同胞们,愈是黑暗的时候,黎明就要到来了;愈是法西斯丧心病狂镇压的时候,那么一个真正的人民的民主的共和国就要诞生了!民族存亡最后的关头已经到来了,同胞们,每一个有良心的公民们,每一个中国人,觉醒起来吧,最终的胜利一定是属于你的。以杨尚昆、李鹏、王震、薄一波为首的伪中央灭亡的日子不远了!
打倒法西斯!
打倒军人统治!
人民必胜!
共和国万岁!
八九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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